《我的应许之地》读后感

以色列,对于我而言,一直堪称是世界地图上最遥远的一个地点。这里指的当然不是地缘意义上的,而是认知谱系上的。它不像澳大利亚或者加拿大那样的坚实稳固、理所当然。

它是一个国家,但他明显和他的主体民族犹太人紧密相关,建国时间甚至不到百年,和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息息相关。而我甚至都搞不清楚什么是犹太人,一方面,他是一个宗教人群,就像穆斯林。但另一方面,他又像是一个人种的称谓。

而以色列看起来,又像是中东地区唯一的一个“可见”的国家,相对与约旦、伊拉克、伊朗、黎巴嫩等中东众多看起来落后原始的国家来说,以色列与西方的接近,令它更加的全球化。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它的强大,作为中东被显著敌视的一个国家,以色列可谓是阿拉伯的一颗铁钉,前前后后几乎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但却一直未被打倒。面对每一次的打击,也几乎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甚至身为弹丸小国的以色列的情报机构摩萨德,也和CIA、KGB、军情六处并肩被称为世界四大情报机关,并且也一直以其绑架、暗杀、甚至是追杀等仿佛中东黑手党一般的行为同时出现,集国家情报机关的正当和黑色组织的邪恶甚至是民间团体的正义感于一身,让以色列的民族观感更加的神秘。

以色列是如何出现?它又是何以立身?除了对犹太人的神化之外,还有没有更加真实的解读?

而自从这本书的封面在大概三年前出现在Kindle的书架上,我就将其看做一把钥匙,寄予了很深的期待。

虽然最后,我对于《以》的书评是一般,因为它的表达方式太过于个人化与晦涩,而且因为它很多章节其实是发表过的,发表在以色列内部的报刊上,所以其实观看对象就预设为了国内观众,这对于我们这类不知塔木德为何物的外国观众来说,是一道门槛。所以《以》成为了一条单线,它孤独的穿过新月沃地,带着我,向更深的地方走去。

书中大概为我们描述了以色列的三个时期,初创期、衰退期和挑战期,分别对应了以色列的开国、战争后期(也就是赎罪日战争之后)、和现在。其中对我观感比较深的是前面两个时期,也解答了我对于以色列的大部分疑问。

和我知道的二战之后,以色列由联合国划拨一块英管地建国而开始的历史不同,早在19世纪末,就有英国的犹太人去到了中东,开始心潮澎湃的规划犹太人的未来了。这些人被称作犹太复国主义者,而作者的祖父正是这批人当中的重要一员,我想这可能也是作者认为自己对讲述这段历史责无旁贷的原因之一。而复国主义者们无一不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当中,眼里却看不到那些落后的巴勒斯坦当地农民。而我始终认为,一些你看不到或者是潜意识中回避的,终将会从黑暗处浮现,将你吞没。

犹太复国主义者们无不是来自于工业化强国的精英阶层,而那些面黄肌瘦终日徘徊在土地之上的巴勒斯坦农民,实在是太容易被精英阶层的自尊心给有意识的遗忘了。对于这些落后地区食不果腹如动物一般的人们,具有如此巨大文化、经济差异的人群该如何面对?这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困难而普遍的问题。目前来看,仿佛也就是两种应对方式,一是无视或者践踏,就将其视作动物,美洲的黑奴贸易的合法性便由此而来。二则是如救世主一般的帮助、规训,但此方式的前提,依然是需要对方放弃绝大部分自己的需求,如同父母对待孩童的自尊心一般。想要做到双方平等的对话,基本是不可能甚至是可笑的。

但如果我们能够抛开对巴勒斯坦人群的道德愧疚,那犹太复国主义所展现出来的,则是另一番在人类历史上最动人的时刻了,那金色的、在后来激励了每一个以色列先驱者的——艾因哈罗德。

在这里,年轻的犹太人们完全展现出了理想主义的闪光一面,先驱者们成立了“劳动军”,以军事化的方式组成了劳动的实体,这无疑是组织计划性上的前瞻体现。他们精心选择了哈罗德河谷为自己的首个据点,目的是显而易见的:控制了水源,在这片干旱的土地上就将控制一切。他们将自己的公社成为“基布兹”(希伯来语“团体”),这也宣布了他们的行为方式将是共产主义式的。而共产主义这个词在这里,成为了这个词的标准范式。而基布兹的公社的形式,后面依然在以色列的社会里存续了很长时间。

令我感动而又意料之中的是,这些基布兹社员们,在各种帐篷农具武器之外,依然没有忘记携带一架钢琴,那可能是他们最后灵魂安放之所。我曾经想过,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那个现代化的社会中去呢?在现在回看1921年,从英国移居巴勒斯坦和从地球移居火星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基布兹完全体现了那个时代社会主义的先锋性,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个人财产,纪律又严格执行又合情合理。漂亮的姑娘小伙子们,为人类设立了一个完美的乌托邦,他们心里怀着的,是对民族未来的责任感,他们创造的,是人类社会未来的方向。

在这个时候,基布兹社员们和他们的巴勒斯坦邻居是友好相处的,甚至可以说是其乐融融,因为基布兹社员们带来了发达国家先进的医疗资源,令当地人的存活率大幅上升。这幅美好的图景遮盖了未来将要发生的残暴,而只有很少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忧虑的声音被遮盖并且刻意的遗忘了。

也有人听到了这些声音,并决定对此付诸行动,例如吕大城的莱曼医生。莱曼医生不希望犹太复国主义被殖民之名所玷污,他认为犹太复国主义必须与其原住民有机的结合起来,他建立了贝谢门。

他希望犹太复国主义成为不被殖民之名玷污的定居运动,成为不被沙文主义打下烙痕的民族运动、不被城市分化所歪曲的民族运动。他认为,犹太复国主义绝对不能建成一个封闭的、居高临下的巴勒斯坦殖民地,忽略它的周边环境和本地居民。

它也绝不能建成一个欧美国家指挥东方的边塞。相反地,莱曼认为,犹太复国主义必须以一种有机的方式使犹太人在他们古老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必须尊重东方,成为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认识到这一点是非常高瞻远瞩的,它甚至预见到了未来的以色列将要发生的问题,以及问题核心之所在甚至是解决方向。

当然,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犹太人的繁荣引起了仇视,并引发了暴乱和恐怖袭击,而犹太人决定再不妥协,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一辆又一辆的大巴成为了袭击的目标,无辜的人们一个个倒下。从犹太人的被袭击,到巴勒斯坦人的被报复,再到镇压,再到战争,再到清真寺屠杀,再到驱赶。莱曼医生的想法,就如同历史上的无数次,又一次被群众充血的眼睛,视而不见了。自从本古里安决定将第一只学生队伍带上马萨达古城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答案。

以色列建国的第一代们,用铁一般的意志,将手浸入了献血,将自己献祭给了魔鬼。

在1920到1973年这段时间里,尤其是在二战中,欧洲的900万犹太人,有三分之二被杀害的大背景下,这时的以色列捏紧了拳头,没有个人自由,只有国家需求。

狭小的供给房被一排排的建了起来,迪莫纳核反应堆在十年间落地,以色列的国家主义产生的成就令人瞩目。在这期间,以色列也经历了邻居们的一轮围攻,从第一次中东战争开始,中东这块动荡之地发生的大大小小的冲突,以色列基本没有缺席,但以色列从未输过,直到1973年的赎罪日战争,这场战争以色列虽然依旧没有失败,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因此第一次和它的邻国——埃及签订了和平协议。

而从那之后,以色列迷失了,面对巨大的挫折,以色列的年青一代选择了回避,他们聚集在特拉维夫的夜店里纵情狂欢,吸毒成为了潮流。在闪亮而刺眼的霓虹灯之中,他们忘记了黎巴嫩火箭弹的攻击,忘记了定居者们与政府的冲突,忘记了加沙地带的巨大栅栏和巴勒斯坦人的惨叫,也忘记了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崩溃。

正如美国之于越南战争后期,以色列在赎罪日战争之后迷失了,是继续喝一杯?还是出门面对惨白的现状?

一部分精英们拥抱了资本主义,这部分就比较符合我们一贯以来对以色列的观感了,通过以色列与西欧的紧密关系(甚至是德国的负罪感),以及前苏联解体时期,从东欧获得了大量高精尖的犹太人技术专家,以色列获得了大量的技术以及经济支援,堪称是两面通吃。

但移民也带来了巨大的社会问题,在强大的统一的政府衰落之后,以色列的“大熔炉”不再产生强烈的向心力。正统派犹太人(拉比),欧洲犹太人,东欧犹太人之间的裂痕在产生并且扩大,而资本主义毫无疑问加剧了这一点,和平主义运动和定居点运动也在撕扯着这个本就是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国家。所以未来的以色列究竟会怎样?会维持一贯以来的强硬以及中东一枝独秀的科技强国形象么?还真是不好说。

全书看完,不得不说,作者的角度是尽量在保持客观的,有对犹太人苦难的描写,也有对巴勒斯坦人被逐出家园的同情。尤其是对吕大城清真寺大屠杀以及巴勒斯坦人的驱逐的大量描写,令人印象深刻。但作者的视角最终也依然是止步于以色列人的角度出发,并未在其他巴勒斯坦人的视角上涉墨过多,这其实依然是以色列的单边政策的体现?

以色列,上帝对犹太人的应许之地,犹太人最后的家园,但以上帝之名发动的罪恶,也终将被上帝看在眼里。

许知远和他的十三邀

我想,许知远真的成熟了,在最新一期的节目中,他见到了薇娅,那是电商时代新的宠儿。

在薇娅庞大的货物仓库间,他肯定看到了这个时代最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他这次没有再继续追问,他这次成功的掩盖住了自己的精英主义倾向,只是在薇娅说许知远肯定无法坚持直播的时候,他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太容易厌倦了。

他的眉眼间都是疲惫,近4年间,当许知远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他只看见相同的面孔。

《十三邀》,是许从16年开始制作的节目,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下海”,每年邀请13位世界各个领域的名人,与他们对谈。

许知远,从开始之际就被观众不停的嘲讽,包括他那张总是给特写却千疮百孔的脸(也曾经深深的引起过我的不适)。坚持做到了后期,由于不停的有文化商界大咖出镜,每一个都是掷地有声的名字:

《时间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

音乐家:坂本龙一

日本艺坛常青树:木村拓哉

中国最接近哲学家的人:陈嘉映

改革开放的狂想家:牟其中

中国男人中的男人:姜文

中国地产界的传奇:王石

目前最火的生命科学华大基因掌门人:汪健

九十年代的生命歌者:罗大佑

现象级节目《奇葩说》的主持人:马东

青年文化偶像:李诞

这样的名字还有很多,无不是极具话题性和吸引眼球的人物,而使得节目终于获得了一定的影响力。

但即使是这样,我看到他得到的媒体最高评价也是在“坚持尬聊”。

他是在“尬聊”么?我认为是,曾经我最喜欢嘲讽他的一句话就是:“你的核心驱动力是什么?”,这是他前期面对嘉宾时常常提到的一句话,简直和汪峰的“你的梦想是什么”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被称为灵魂的两大质问。

许知远的出场,可能就是一个尴尬的事情。我在节目开播初期,曾经问过友人,许的节目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丑的人给那么大的特写,尤其和俞飞鸿那一期,我的尴尬癌都要犯了。

“他真诚。”她看着我说道

我是在节目开播后,才去找了那本传说中的《那些忧伤的年轻人》来读,我惊讶的发现,书中的许知远和节目中的他保持着高度一致,而那本书却出版于二十年前的2001年,那年他25岁,而里面很多文章,出产于更早的大学时代,少年佩剑,寸且光。

在王朔和冯小刚之类的文化核心洗刷后,我们已经耻于表达高尚,耻于写诗,耻于真实。生命的意义这个词,被肢解得七零八落。

我不知道许是怎么成长了20年的,能依然保有这份幼稚和天真,这甚至比天真更加难得。许这样的问出令我们现场所有人都尴尬的问题,才发现,我们原来一直赤身裸体。

我们太害怕尴尬了,与其让我们尴尬,不如选择掩耳盗铃。

在采访马东和罗振宇的时候,这种与时代的对立到达了一个高峰,马东不亏是语言学大师继承人,那句“底色苍白”击中了我们每一个果然苍白的心灵,我们太需要这句心灵鸡汤补补身子了。于是屏幕外,人们弹冠相庆,共同举碗,庆祝平民主义的正义之师又一次成功漂亮的干掉了精英阶级。

但那时候的许知远,面红耳赤,却坚持着要追问下去,他只是不相信。他用顽固的人性拷问,拷问着对话的两个人,问着坚持,问着价值。

2020年,年初一疫,中小企业倒了一片,而这里面几乎就要包括许知远的单向书店,我去过杭州的单向书店,开在运河边的远洋乐堤港,而我一直认为全国最好的商业地产就是远洋地产。单向书店拥有一个临街的店面,双层楼+落地窗,面积非常之大,里面除了书还有各类文创品牌,俨然是杭州的文艺CBD。这样的精美和气魄,实在不像是一个文化人能开起来的样子。我更相信一个读书人开的书店,就应该是杭州的晓风书屋那样,陋室偏安,幸于一隅。

但在单向书店遭受疫情打击的时候,许知远还是出现了,他用了一种非常许知远的方式:他发出了一封求救信。

我可以想象各种营销手段,去挽救一个商业实体。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求救信”这种方式,这实在是显得太矫情而且直接了。所谓输人不能输阵,现代商人都认为,只要面子还在,里子有没有那都不算什么事,反正再怎么哆嗦也只有自己知道。

尤为令我恶心的是,在许知远的求救信之后,各类商家仿佛被开了光似的,纷纷醒悟过来原来还可以这么玩,果断如法炮制。但一封封求救信背后,却是资本贪婪的嘴脸。

许知远面对时代,始终有一种无力感,经过此次事件,我觉得应该是更强烈了。他和西川、陈嘉映等人的情投意合,始终被掩盖在快速崛起的中国时代的阴影后面。低俗文化快速占领各个高地,书已经不是精神粮,而成了避难所。优秀的人们在群众的汹涌嘲笑中,收起了那些自命不凡的想法,带上精致的利己主义的面具,世界大同,又无比分裂。

“时代精神是什么?”

时代精神就是在物质极大丰富的背景下,追求更大的财富和更多的消费,人成为购物清单的奴隶,成为器官的组合。

“你喜欢这个时代么?”

没人喜欢,但因为互联网暴露了所有人,人已经隐没在群体意志之中,不再重要。

“你怀疑过么?”

没时间怀疑,不上车就晚了。

许知远成熟了,他放下了对抗,他内心还是有巨大的疑问,但是他知道继续这样追问下去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堂吉诃德是不是也该退休了。单向空间里可能还是卖他自己喜欢看的书,但别忘了占地接近一半的,是各类带着文化面具的文创消费品。

他最愉快也是最顺畅的一次访谈,我认为是和诗人西川的一次在京郊的聊天,二人喝着酒抽着烟,相谈甚欢,一直到夕阳西下,暮色中,二人渐渐走远,消失不见。

但屏幕外,我还在原地,等他回来。

《明式家具研究》

有一位日本设计师,曾经这样说道:“我是日本人,我设计的作品的风格,就是日本风格。”

那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我是中国人,所以我设计的作品的风格,就是中式风格。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不行的。

中国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于传承消失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传承,统统消失了。但是“传统”所形成的审美以及习惯,是深深扎根在我们每一个具有共同意识的国人心里的。所以,到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现象”,这个现象是没有根源的,也就导致了表象难以辨别,难以分析。

再加上外来的审美现象大量的冲击我们固有的观念,造成了现在中国人不再具有整体的审美意识。而距离我们比较久远的所谓“中式风格”,就更是模糊不清,难以辨别。

所幸,我们还有王世襄先生等由传统中国社会一脉传承下来的收藏大家,来为大家保存那仅剩的一点点根基,等待它何时拥有了合适的土壤,重新发芽。所幸我们没有等待太久,这粒种子,现在开始发芽了。

而明式家具,无疑是中国传统美的最典型代表。我认为,明式家具有几个特征,使得它成为了传统审美上的明珠。

1、造型简练

从最简单的杌凳,到最复杂的拔步床和宝座,其呈现出来的审美是相当克制的。以明式圈椅为例,圈椅成为了明式家具的代表,以及在现在被各位中式家具爱好者所青睐,和圈椅的造型流畅、洗练有很大关系。椅背与扶手以一个优美的圆弧形环绕,最后形成了功能性的整合,此种设计所呈现出来的简练,和现在所提倡的简洁风格,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呼应。同样的,明式家具的南官帽椅,它的后背和后腿柱形成了整合,减少了视觉上的冲突,也让其外形显得更为挺拔。

图:明式圈椅

就算是明式家具中最奢华、最繁琐的家具:宝座,往往整体雕花,也是将大道至简,将宝座本身和莲花等实物进行了高度结合,二者结合得浑然天成。

图:紫檀有束腰带托泥宝座 现藏 故宫博物院

从设计的角度来看,明式家具的这种克制,和对比清朝来说,相对比较低下的社会财富和工具技艺水平有一定关系,明代家具中多是浮雕,少有圆雕,即使偶有透雕,也即所谓的“玲珑过桥”,也是用得非常克制。一来,可能耗费太大,普通人家难以承担;二来,可能工匠技艺水平有限,能做的人少。

到了清朝,社会财富的增大,以及工匠技术水平的提高,可能使得雕刻技术成为了一种攀比。于是各种透雕工艺开始出现,整体雕花也逐渐增多。曾经在浙江乌镇参观过一个古董架子床以及拔步床的常设展。通体雕花比比皆是,雕花不再呈现明式家具的那种纹理化,而是每朵花都不相同,纷繁复杂,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在为工匠的精湛技艺赞叹的同时,却也丧失了其作为家具的整体性。中国有句古画:“君子不器”,如果家具也有灵魂,则清后期的家具便是满身尽带黄金甲,失去自由不自知。

2、榫卯工艺

在这里我并没有和清式家具进行对比,很可能不仅仅局限于明式家具,而是包括了古董贵重家具的大部分。王世襄在书里写到,即使古代工匠也常常用到“关门钉”,但是“良工制榫,实无再加销钉的必要性”,说明榫卯结构本身已经可以承担大部分的木材承接作用。而榫卯结构因为往往是多根木材汇聚于一点,各个结构材料之间需要相互避让,这样必然是要减去很大一部分木材实体,与之同时带来的就是木承重结构的弱化,但是榫卯点本身就是承重点,这又是古代工匠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至于多个木材构件的相互的巧妙结合,更无需多言。在古代工匠缺少现代工具的背景下,榫卯结构代表了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精巧智慧。而更重要的是,明式家具的精湛的榫卯工艺,可以说是强力的支撑了明式家具的架构之美,例如,明式家具中桌椅常见的的“裹腿做”,枨子和桌面包围住支撑的柱腿,看起来仿佛是一条柔软的藤条包住了桌子的柱腿,浑然天成,这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榫卯的支持。

图:使用了“裹腿做”技术的明式方桌

3、贵重材料

众所周知,大树龄的优秀木材,是砍一颗少一颗的,成长期赶不上砍伐期这是必然的。紫檀木从唐朝开始作为最贵重的木材开始使用,到了明清,已是“一寸紫檀一寸金”,而到了清中期,就连弱紫檀一级的黄花梨,都被用得差不多了,以至于开始从东南亚大量引进新花梨也开始使用。这里提一嘴,新花梨木,也就是常说的花梨,和黄花梨并不是同一树种,黄花梨产于海南,也叫“海南黄檀”,而花梨,或称新花梨,产于江浙,云南等地。黄花梨木材粗大,可以产出很多大材,也是黄花梨的优点之一。而花梨木树木并没有黄花梨高,产材也相对较小。黄花梨有香味,而花梨木不但没有,还有毒性。

明式硬木家具由于年代较早,资源相对富足,对于工匠而言,有更多更优秀的木材纹理选择,而到了清朝中后期,优秀的木材已砍伐殆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用纹理较细碎的鸡翅木、铁力木等作为替代品。而到了近代,红木(酸枝)这种廉价木材也开始使用了。

除了木材,还有大理石,说来惭愧,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大理石”这个名称,是不是和大理有关系……?据王世襄先生的说法,狭义的大理石,仅仅产自于大理点苍山,而我们常说的大理石,应该是称为“文石”(Marble)。而大理石和文石的区别极大,大理石的花纹在《明》书中仅仅举例两例,但是异常优美,黑白纹理的流动,像极了流动的山水画,却更加浑然天成,令我目瞪口呆。

图:网上搜到的的点苍山所产的大理石纹,非书中所示

石材属于不可再生资源,我推测,在清朝后期,大理石优秀石材的匮乏,使得广石和岩山石(分别采于广东和云南其他地区)成为了相对廉价的替代品。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了优秀的材料可供工匠选择,自然是难以再达到明朝中后期至清前期的家具艺术高度了。

回到王老先生这本书——《明式家具研究》,这本书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扎实”,内容之厚重,治学之严谨,已是于当今少见了。做设计,常常要抓住一个基本点,也就是根本需求,而一本书的基本需求,显而易见是内容。但据我观察,当今现在很多图书,内容空洞无物不知所云,装帧倒是奇技淫巧工艺全上。仿佛书只要是一本书,即可,实在是买椟还珠。

而《明》,配图克制到,只举必要之例,绝不滥用,甚至有正例反例,内容详实到从形制分类到具体项目,从榫卯结构到制作材料到古董断代,可谓无所不包,而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力求让人对于明式家具有一个面面俱到的大致观感。

而在详实的内容之外,却是极其简单的平版装帧,说简单其实也不妥,书籍采用了手感非常好的纸张,对文字字体和排版设计,即使在我看来,也是非常严谨和专业的。唯一没有的,就是华而不实的封面精装,甚至最令我惊讶的,是连书衣也没有。要知道,现在一般书籍,书衣、封面、腰封三件套缺一不可,每每让我不胜其烦,如同鸡肋,弃之可惜,留着硌手。而《明》只保留了最基本的封面,可谓是克制的典范,可能也是对自己内容的极度自信。

当然,还有价格,109元的价格,不能说是非常亲民,却也只是一顿饭的费用,却可以得到如此丰富的一顿精神大餐,可谓是物超所值。

只有这样的价格,才能让其成为民间的养料。从而让明式家具和中式审美重新回到我们的主流舞台。

王世襄老先生已于2009年去世,这套《明式家具研究》是《王世襄集》的其中一本。王先生一辈子喜爱中国传统文化,并贡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在此,再次致以感谢。

爱国情绪高涨的背后

我觉得现在中国很可怕的一点,是国家民族主义高涨,反智化严重,一旦到了国家高度,一概不容质疑。曾经我们不停的抨击国家对于新闻越来越严的审查制度,对于五毛的嘲讽技能点满,但到了现在,大部分人却都自行阉割。

我对于这个现象,归咎于两方面:

一方面,中国对于鸦片战争到八年抗战的历史,太过于深刻。而从慈禧的惧怕洋人开始,再到老蒋的依赖国际社会抗日,再到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由于意识形态的问题,被西方国际社会广泛孤立。中国人对于西方发达国家的又恨又怕,表现得是非常明显的。

而亚非拉美等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由于一直以来在我们的主流视野之外,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所提到的“外国人”,指的都是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欧人。

二方面,中国长时间的封建君主“家天下”的制度,中国自古以来,君主的美德,是“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当然不是给民众一个尊重,而是给他们做主。长幼尊卑有序,这才是传统道德。官员的合法性不可置疑,被称为“父母官”,正如孩子无法质疑自己的父母。

这产生了两种现象:

一是民众对于自身,是采取一种消极的方式来进行对待的,任何问题对于个人来说,都是无能为力的,自身的命运,都交给上级为自己做主,恰如儿子对父亲的顺从和依赖。这体现在官员是帝王的家奴,村民是族长的孩子,在《白鹿原》中,族长订立法律,并对不遵守的白孝文和田小娥进行处刑,在这里,村民是没有个人的尊严可言的,也间接反映了中国的个人意识相对淡薄,个人的尊严,与群体的尊严是高度捆绑的,被开了地图炮之后,很容易就感到被冒犯。

二是民众对于上级,产生了一种“青天老爷思维”,这种思维对上级,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主宰,必须是全知全能的,任何偏颇都是不能被容忍的。因为上级成为了个人的命运主宰,而个人对自身的命运的迫切需求,同样的就被体现在对上级的期待上。在《遥远的救世主》这本书里(被改编为电视剧《天道》),三位音乐爱好者和村民就是民众,而丁元英就成为了那个青天大老爷,而音乐爱好者对于自身的问题,同样都归咎在了丁元英身上。

我也据此得出中国是具有广泛的社会主义基础的,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和儒教思想为社会主义打下了坚实基础。不想当皇帝的皇帝不是好皇帝,皇帝本身对权力的推辞,就是不道德的,这种对个人责任的无限追加,使得皇帝本身也成为了社会机器的一部分。这和西方的城邦制度有很大差别,即使如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那样,对城邦有强大的实际控制权,但是在其前台,仍然是有一个傀儡政权作为幌子的。

这样的中国,在进入了现代之后,西方式的民主能不能拿来主义,这个确实是很难说。但是在世界主流的西欧式的平民主义政治思潮冲击下,中国是无法继续保有前现代社会的状态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个问题,需要的是答案,而不是拿来作为国家主义暴力制度合理化的原因。

春节

“这个事情不能这样搞。”奶奶边看电视边说。

电视里播着《新闻联播》,正说到肺炎病毒在全国肆虐。我转头看向她,她歪着半边身子,也看着我。

“那要怎样?!”我爸爸半是戏谑半是嘲讽。

奶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俗称的“老年痴呆”已经很多年了。

自从嗲嗲(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开始发病,之前还能认出人来,现在谁也认不出了。精神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我想,爷爷就像是一颗长在奶奶脑子里的植物,植物死了,脑子就硬生生的空出一块来,就残了。

妈妈说,奶奶没得病的时候,非常强势,年轻的时候还是赣州地下党。退休后享受了离休待遇,但人还是像是一颗老藤,又粗又硬。家里很多事情,还都是她去办的,能办的事,她会办到,不能办的事,她也能办到,而奶奶自己,也以此为荣。

我记忆中的嗲嗲,一头银发,非常漂亮,话非常少,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烟抽完了就晒太阳,晒着晒着太阳就摆弄摆弄花草,现在我家阳台上养着几株三角梅,每年都往外疯长红色的花,而且不长叶子光长花,艳丽的颜色就那么从粗粗的枝干上往外窜,一直垂到楼下去。

每次我中午放学,穿过一条街回到奶奶家,爸爸总会让我去阳台水池旁把脸洗干净准备吃饭,我到阳台,总能看见嗲嗲,嗲嗲如果看见我了,就朝我笑笑,但每次好像也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勉强和我说几句学习怎么样之类的话,我草草答完,二人就继续沉默无语了。我俩就只在阳台上继续坐着,看爷爷的烟雾飘上半空,再游出阳台之外,消失在中午有些嘈杂的街头空中。

我妈说嗲嗲走的时候,对奶奶吼了一声,被理解为最后的怨气发泄,我不在现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很难想象嗲嗲会发火,那样平静的一个人,仿佛所有曾经的苦难,都随着烟丝点燃并且消散了。奶奶恰好相反,嘴比较碎,好贪便宜,强势以及固执。而这样的夫妻组合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谓不常见,会有什么积怨么?不太可能。不过人往往对于临终有一种美好想象,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人在将死之时,会有一些大事可以托付,有一些寓意深刻的语言可以被说出。但这种对将死人的希望,往往让活着的人陷入更大的失望,这可能比死亡更残酷。

但不管怎样,我想奶奶可能是最失望的那个人了。这种失望终于将她拖入深渊,她开始在夜里醒来,床头站着我们看不见的人。不止一次在夜里,我听见奶奶在絮絮叨叨的和什么人说话,仿佛是在辩解,又仿佛是在聊天。她开始变得紧张,紧张自己的钱被我爸爸拿走,紧张不存在的某种危机,仿佛有一种巨大的阴谋,正在将我们笼罩,而只有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场酝酿中的阴谋。

我曾经想试着缓解奶奶的这种焦虑,也试着让爸爸对奶奶的痴语不要动怒,奶奶糊涂了,有些不当的语言,并不是她的本意。但从幼年时期开始,我就从没有成功说服过他们,直到我离开家乡。现在虽然我有满肚子的现代知识自我武装,但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小孩子,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看到任何改变,否则这将成为他们的一场危机,而我则有意无意的利用了这点来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我失败了,或者说,我最终是将奶奶的可能的快乐,换取了我和我父母的现存关系的安全。而奶奶,就带着这样巨大的阴谋论,进入了一场不知何时终止的梦里。而那场梦里,将满是恐惧。

大部分时候,我相信人终将被自己拯救,不能拯救自己的人,那将是命运。这不知道是一场自我安慰的说辞,还是看破的宿命论。相信阴谋论的人,一生将活在阴谋里,这也是我所看到的大部分国人的写照,五千年历史下来,消耗的是人和人的信任,企业管理者们对此深感头痛,无数的团建公司应运而生。

但剩下的不多的几个瞬间,我会有一些自责。觉得我没有尽力,我只是让该发生的发生了。

于是我在家的时间,我尽量坐在她身边,希望能给她一些心安。但好像事与愿违,我不知道我在她的梦里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用力的抓住我的手腕,往她右下方的衣服里面拽,我一开始以为她是要抓紧我,保护那个我在她梦里扮演的角色。但后来发现并不是,我和其他所有放在她身边的东西没有区别,都被她用力抓住,往那个虚无的口袋里装。

我想奶奶最终还是那个贫瘠的奶奶,那个在六十年代为了保护我姑姑爸爸和大伯的奶奶,她就像一只老燕,在外面寻找所有东西往窝里带。那可能也是她的高光时刻,她四处争抢一些现在看起来可能鸡毛蒜皮的好处,并且小有所成。最终,她做到了,她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长成了精力旺盛的青年人,又长成了世故的中年人,最后变成了据守故土的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