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和他的十三邀

我想,许知远真的成熟了,在最新一期的节目中,他见到了薇娅,那是电商时代新的宠儿。

在薇娅庞大的货物仓库间,他肯定看到了这个时代最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他这次没有再继续追问,他这次成功的掩盖住了自己的精英主义倾向,只是在薇娅说许知远肯定无法坚持直播的时候,他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太容易厌倦了。

他的眉眼间都是疲惫,近4年间,当许知远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他只看见相同的面孔。

《十三邀》,是许从16年开始制作的节目,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下海”,每年邀请13位世界各个领域的名人,与他们对谈。

许知远,从开始之际就被观众不停的嘲讽,包括他那张总是给特写却千疮百孔的脸(也曾经深深的引起过我的不适)。坚持做到了后期,由于不停的有文化商界大咖出镜,每一个都是掷地有声的名字:

《时间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

音乐家:坂本龙一

日本艺坛常青树:木村拓哉

中国最接近哲学家的人:陈嘉映

改革开放的狂想家:牟其中

中国男人中的男人:姜文

中国地产界的传奇:王石

目前最火的生命科学华大基因掌门人:汪健

九十年代的生命歌者:罗大佑

现象级节目《奇葩说》的主持人:马东

青年文化偶像:李诞

这样的名字还有很多,无不是极具话题性和吸引眼球的人物,而使得节目终于获得了一定的影响力。

但即使是这样,我看到他得到的媒体最高评价也是在“坚持尬聊”。

他是在“尬聊”么?我认为是,曾经我最喜欢嘲讽他的一句话就是:“你的核心驱动力是什么?”,这是他前期面对嘉宾时常常提到的一句话,简直和汪峰的“你的梦想是什么”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被称为灵魂的两大质问。

许知远的出场,可能就是一个尴尬的事情。我在节目开播初期,曾经问过友人,许的节目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丑的人给那么大的特写,尤其和俞飞鸿那一期,我的尴尬癌都要犯了。

“他真诚。”她看着我说道

我是在节目开播后,才去找了那本传说中的《那些忧伤的年轻人》来读,我惊讶的发现,书中的许知远和节目中的他保持着高度一致,而那本书却出版于二十年前的2001年,那年他25岁,而里面很多文章,出产于更早的大学时代,少年佩剑,寸且光。

在王朔和冯小刚之类的文化核心洗刷后,我们已经耻于表达高尚,耻于写诗,耻于真实。生命的意义这个词,被肢解得七零八落。

我不知道许是怎么成长了20年的,能依然保有这份幼稚和天真,这甚至比天真更加难得。许这样的问出令我们现场所有人都尴尬的问题,才发现,我们原来一直赤身裸体。

我们太害怕尴尬了,与其让我们尴尬,不如选择掩耳盗铃。

在采访马东和罗振宇的时候,这种与时代的对立到达了一个高峰,马东不亏是语言学大师继承人,那句“底色苍白”击中了我们每一个果然苍白的心灵,我们太需要这句心灵鸡汤补补身子了。于是屏幕外,人们弹冠相庆,共同举碗,庆祝平民主义的正义之师又一次成功漂亮的干掉了精英阶级。

但那时候的许知远,面红耳赤,却坚持着要追问下去,他只是不相信。他用顽固的人性拷问,拷问着对话的两个人,问着坚持,问着价值。

2020年,年初一疫,中小企业倒了一片,而这里面几乎就要包括许知远的单向书店,我去过杭州的单向书店,开在运河边的远洋乐堤港,而我一直认为全国最好的商业地产就是远洋地产。单向书店拥有一个临街的店面,双层楼+落地窗,面积非常之大,里面除了书还有各类文创品牌,俨然是杭州的文艺CBD。这样的精美和气魄,实在不像是一个文化人能开起来的样子。我更相信一个读书人开的书店,就应该是杭州的晓风书屋那样,陋室偏安,幸于一隅。

但在单向书店遭受疫情打击的时候,许知远还是出现了,他用了一种非常许知远的方式:他发出了一封求救信。

我可以想象各种营销手段,去挽救一个商业实体。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求救信”这种方式,这实在是显得太矫情而且直接了。所谓输人不能输阵,现代商人都认为,只要面子还在,里子有没有那都不算什么事,反正再怎么哆嗦也只有自己知道。

尤为令我恶心的是,在许知远的求救信之后,各类商家仿佛被开了光似的,纷纷醒悟过来原来还可以这么玩,果断如法炮制。但一封封求救信背后,却是资本贪婪的嘴脸。

许知远面对时代,始终有一种无力感,经过此次事件,我觉得应该是更强烈了。他和西川、陈嘉映等人的情投意合,始终被掩盖在快速崛起的中国时代的阴影后面。低俗文化快速占领各个高地,书已经不是精神粮,而成了避难所。优秀的人们在群众的汹涌嘲笑中,收起了那些自命不凡的想法,带上精致的利己主义的面具,世界大同,又无比分裂。

“时代精神是什么?”

时代精神就是在物质极大丰富的背景下,追求更大的财富和更多的消费,人成为购物清单的奴隶,成为器官的组合。

“你喜欢这个时代么?”

没人喜欢,但因为互联网暴露了所有人,人已经隐没在群体意志之中,不再重要。

“你怀疑过么?”

没时间怀疑,不上车就晚了。

许知远成熟了,他放下了对抗,他内心还是有巨大的疑问,但是他知道继续这样追问下去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堂吉诃德是不是也该退休了。单向空间里可能还是卖他自己喜欢看的书,但别忘了占地接近一半的,是各类带着文化面具的文创消费品。

他最愉快也是最顺畅的一次访谈,我认为是和诗人西川的一次在京郊的聊天,二人喝着酒抽着烟,相谈甚欢,一直到夕阳西下,暮色中,二人渐渐走远,消失不见。

但屏幕外,我还在原地,等他回来。

《明式家具研究》

有一位日本设计师,曾经这样说道:“我是日本人,我设计的作品的风格,就是日本风格。”

那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我是中国人,所以我设计的作品的风格,就是中式风格。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不行的。

中国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于传承消失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传承,统统消失了。但是“传统”所形成的审美以及习惯,是深深扎根在我们每一个具有共同意识的国人心里的。所以,到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现象”,这个现象是没有根源的,也就导致了表象难以辨别,难以分析。

再加上外来的审美现象大量的冲击我们固有的观念,造成了现在中国人不再具有整体的审美意识。而距离我们比较久远的所谓“中式风格”,就更是模糊不清,难以辨别。

所幸,我们还有王世襄先生等由传统中国社会一脉传承下来的收藏大家,来为大家保存那仅剩的一点点根基,等待它何时拥有了合适的土壤,重新发芽。所幸我们没有等待太久,这粒种子,现在开始发芽了。

而明式家具,无疑是中国传统美的最典型代表。我认为,明式家具有几个特征,使得它成为了传统审美上的明珠。

1、造型简练

从最简单的杌凳,到最复杂的拔步床和宝座,其呈现出来的审美是相当克制的。以明式圈椅为例,圈椅成为了明式家具的代表,以及在现在被各位中式家具爱好者所青睐,和圈椅的造型流畅、洗练有很大关系。椅背与扶手以一个优美的圆弧形环绕,最后形成了功能性的整合,此种设计所呈现出来的简练,和现在所提倡的简洁风格,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呼应。同样的,明式家具的南官帽椅,它的后背和后腿柱形成了整合,减少了视觉上的冲突,也让其外形显得更为挺拔。

图:明式圈椅

就算是明式家具中最奢华、最繁琐的家具:宝座,往往整体雕花,也是将大道至简,将宝座本身和莲花等实物进行了高度结合,二者结合得浑然天成。

图:紫檀有束腰带托泥宝座 现藏 故宫博物院

从设计的角度来看,明式家具的这种克制,和对比清朝来说,相对比较低下的社会财富和工具技艺水平有一定关系,明代家具中多是浮雕,少有圆雕,即使偶有透雕,也即所谓的“玲珑过桥”,也是用得非常克制。一来,可能耗费太大,普通人家难以承担;二来,可能工匠技艺水平有限,能做的人少。

到了清朝,社会财富的增大,以及工匠技术水平的提高,可能使得雕刻技术成为了一种攀比。于是各种透雕工艺开始出现,整体雕花也逐渐增多。曾经在浙江乌镇参观过一个古董架子床以及拔步床的常设展。通体雕花比比皆是,雕花不再呈现明式家具的那种纹理化,而是每朵花都不相同,纷繁复杂,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在为工匠的精湛技艺赞叹的同时,却也丧失了其作为家具的整体性。中国有句古画:“君子不器”,如果家具也有灵魂,则清后期的家具便是满身尽带黄金甲,失去自由不自知。

2、榫卯工艺

在这里我并没有和清式家具进行对比,很可能不仅仅局限于明式家具,而是包括了古董贵重家具的大部分。王世襄在书里写到,即使古代工匠也常常用到“关门钉”,但是“良工制榫,实无再加销钉的必要性”,说明榫卯结构本身已经可以承担大部分的木材承接作用。而榫卯结构因为往往是多根木材汇聚于一点,各个结构材料之间需要相互避让,这样必然是要减去很大一部分木材实体,与之同时带来的就是木承重结构的弱化,但是榫卯点本身就是承重点,这又是古代工匠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至于多个木材构件的相互的巧妙结合,更无需多言。在古代工匠缺少现代工具的背景下,榫卯结构代表了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精巧智慧。而更重要的是,明式家具的精湛的榫卯工艺,可以说是强力的支撑了明式家具的架构之美,例如,明式家具中桌椅常见的的“裹腿做”,枨子和桌面包围住支撑的柱腿,看起来仿佛是一条柔软的藤条包住了桌子的柱腿,浑然天成,这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榫卯的支持。

图:使用了“裹腿做”技术的明式方桌

3、贵重材料

众所周知,大树龄的优秀木材,是砍一颗少一颗的,成长期赶不上砍伐期这是必然的。紫檀木从唐朝开始作为最贵重的木材开始使用,到了明清,已是“一寸紫檀一寸金”,而到了清中期,就连弱紫檀一级的黄花梨,都被用得差不多了,以至于开始从东南亚大量引进新花梨也开始使用。这里提一嘴,新花梨木,也就是常说的花梨,和黄花梨并不是同一树种,黄花梨产于海南,也叫“海南黄檀”,而花梨,或称新花梨,产于江浙,云南等地。黄花梨木材粗大,可以产出很多大材,也是黄花梨的优点之一。而花梨木树木并没有黄花梨高,产材也相对较小。黄花梨有香味,而花梨木不但没有,还有毒性。

明式硬木家具由于年代较早,资源相对富足,对于工匠而言,有更多更优秀的木材纹理选择,而到了清朝中后期,优秀的木材已砍伐殆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选用纹理较细碎的鸡翅木、铁力木等作为替代品。而到了近代,红木(酸枝)这种廉价木材也开始使用了。

除了木材,还有大理石,说来惭愧,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大理石”这个名称,是不是和大理有关系……?据王世襄先生的说法,狭义的大理石,仅仅产自于大理点苍山,而我们常说的大理石,应该是称为“文石”(Marble)。而大理石和文石的区别极大,大理石的花纹在《明》书中仅仅举例两例,但是异常优美,黑白纹理的流动,像极了流动的山水画,却更加浑然天成,令我目瞪口呆。

图:网上搜到的的点苍山所产的大理石纹,非书中所示

石材属于不可再生资源,我推测,在清朝后期,大理石优秀石材的匮乏,使得广石和岩山石(分别采于广东和云南其他地区)成为了相对廉价的替代品。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了优秀的材料可供工匠选择,自然是难以再达到明朝中后期至清前期的家具艺术高度了。

回到王老先生这本书——《明式家具研究》,这本书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扎实”,内容之厚重,治学之严谨,已是于当今少见了。做设计,常常要抓住一个基本点,也就是根本需求,而一本书的基本需求,显而易见是内容。但据我观察,当今现在很多图书,内容空洞无物不知所云,装帧倒是奇技淫巧工艺全上。仿佛书只要是一本书,即可,实在是买椟还珠。

而《明》,配图克制到,只举必要之例,绝不滥用,甚至有正例反例,内容详实到从形制分类到具体项目,从榫卯结构到制作材料到古董断代,可谓无所不包,而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力求让人对于明式家具有一个面面俱到的大致观感。

而在详实的内容之外,却是极其简单的平版装帧,说简单其实也不妥,书籍采用了手感非常好的纸张,对文字字体和排版设计,即使在我看来,也是非常严谨和专业的。唯一没有的,就是华而不实的封面精装,甚至最令我惊讶的,是连书衣也没有。要知道,现在一般书籍,书衣、封面、腰封三件套缺一不可,每每让我不胜其烦,如同鸡肋,弃之可惜,留着硌手。而《明》只保留了最基本的封面,可谓是克制的典范,可能也是对自己内容的极度自信。

当然,还有价格,109元的价格,不能说是非常亲民,却也只是一顿饭的费用,却可以得到如此丰富的一顿精神大餐,可谓是物超所值。

只有这样的价格,才能让其成为民间的养料。从而让明式家具和中式审美重新回到我们的主流舞台。

王世襄老先生已于2009年去世,这套《明式家具研究》是《王世襄集》的其中一本。王先生一辈子喜爱中国传统文化,并贡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在此,再次致以感谢。